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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 壁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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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了中秋,天氣便一日日涼了下來,前幾天臥房裏撤了竹席,昨日尚衣局又發了秋衣。清昭做事時照例挽袖子,發現厚重了不少,方覺出秋天是真的來了。

京城在北地,這裏的秋天與她從前生活的江南很是不同,樹葉早早染上了金邊,空氣幹燥卻涼爽,而天變得格外高遠,藍得像一塊上好的琉璃,沒有一絲雜質。這種顏色讓她想起青城外山間的湖水。

她無端地又想起雲涯。他們來京城時急,並沒有帶秋冬的衣裳,以他的性情,大約也不會為此回一趟玉闌峰的。

她想起初見雲涯時,他一身白衣,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睛。後來才知道,這人裁衣服的手藝比做菜更不敢恭維,自己的衣裳都是請山下的裁縫做的,難得想親手替她縫一套衣服,就做得如同個麻袋一般。而他常年穿白衣,也並非是因為性喜素凈,只是白布最便宜罷了。

這樣想著,她不自覺地輕輕笑出來,搖了搖頭。

後來她長大了一些,學會了針線女紅,自此雲涯的衣服都是她親手縫的,只是今年大約是不行了。雖然她很想弄些衣料來,在閑時替他裁幾件厚些的衣衫,但宮女的衣裳都是尚衣局發放的,若沒有主子的賞賜,等閑拿不到布匹,要是讓人看見了,難免要盤問一番。

“秦昭你傻笑什麽呢?”

喜鵲的聲音拉回了她的思緒,清昭的眼神茫然了一瞬,方道:“啊,沒什麽。”

喜鵲看著她略顯慌亂的神情,抿嘴笑著湊近來,壓低聲音道:“不會是在想情郎吧?”

清昭的臉陡然通紅,只覺得血一陣陣地向頭上湧,嗓子突然很幹,忙作出幹活很賣力的樣子,將手裏的面團甩得啪啪響:“你瞎說什麽呢,不羞人。我,我才沒有,要不然是你想吧。”

話一出口,清昭自己都覺得,這反而更像是有什麽的樣子了,喜鵲更是笑得越發狡詐,正待再說,那邊廂李嬤嬤卻發話了:“秦昭啊,別揉面了,去把桂花糕蒸上。”

清昭答應了一聲,嗔怪地瞪了喜鵲一眼,就要往那邊去,正好遇上抱著一大盆豆沙過來的辭雨。

辭雨一見她就訝異道:“你臉怎麽這樣紅?是又不舒服了嗎?”

清昭心裏很是感動。這段時間以來也不知怎麽的,或許是在禦膳房從早忙到晚的緣故,她不時會覺得胸口有些發悶,偶有心慌之癥,自己倒不曾很上心,但辭雨自從有一回知道了後就記在了心裏。

可她斷斷不好意思說,自己是牽掛師父,被喜鵲誤以為在想心上人。這樣尷尬的事情,怎麽好啟齒的。所以只含混道:“可能是太熱了吧。”

眼下竈間裏正忙著做點心,蒸的蒸煮的煮,自是熱氣撲面,辭雨倒也不曾疑心,只是仍關切道:“如果身體不舒服,還是得去太醫院看看,可不能硬撐。”

清昭感激地應下,兩人便不多閑話,各自去幹活。

桂花糕的胚子已經做好,一個個小巧玲瓏,如白玉一般,清昭只需將桂花蜜均勻抹於其上,放入籠屜去蒸便罷了。這活計並不覆雜,她手下不停,神思卻又不受控制地飄遠開去。

其實桂樹本生於南方,但青城外的那幾座山上偏偏沒有,所以她從前都沒有見過,更不可能用來烹飪。還是到得這皇宮裏她才知道,原來桂花開時是這樣的甜香馥郁,原來將桂花腌漬成蜜,向什麽糕點甜湯裏稍稍加一些,就能如畫龍點睛,頓時活色生香起來。

她邊從壇子裏舀桂花蜜邊想,這麽好吃的東西,往後若是有機會,定要做給師父嘗一嘗。隨即又失笑,其實雲涯他活了二百多歲,才不用她來操心,她這麽好的徒弟委實打著燈籠也難找啊。

這樣自我誇讚了一番,她的心情很是不錯,待得籠屜裏的糕蒸好了,便被李嬤嬤打發著往幾個宮裏送。

她們這批宮女入宮至今,也受了一些歷練,比剛進來時成熟穩重了許多,所以現在有時也被派出去行走,不像之前那樣,從天亮到天黑都在禦膳房裏幹雜活了。

在這樣秋高氣爽的日子出去走走,清昭的心裏十分樂意,但許是在幾個宮室間輾轉的路有些多,那股沒有緣故的胸悶感又卷土重來,待送完最後一個宮苑,額頭和背上已沁出一層薄汗。

清昭心裏十分郁悶,心說自己雖然修行一向不盡如人意吧,從前身體還是很強健的,上回在青城裏和兵卒幹架時還能以一當十,現如今怎麽如此不濟了,莫非是被那國師和他手下的破道士打的,至今還有內傷。

左右太醫院在回去的必經之路上,清昭想還是進去討兩副藥吃,雖然她也不確定這普通的草藥,對術法造成的內傷有沒有效果。

到得太醫院,裏面空空蕩蕩,只有寥寥幾個學徒沒精打采的,或抓藥或掃地。見清昭進去,其中一個隔了老遠就扯著長音問:“是給主子請禦醫還是自己抓藥啊?”

清昭便道:“我自己來瞧病。”

那人就丟下掃帚,懶洋洋地踱過來:“說吧,什麽病癥?”

他見清昭穿著低等宮女的服色,態度上便有些怠慢,清昭也不以為忤,只道:“我近日總覺得胸口悶,有時心慌,不知是什麽原因。”

小學徒伸手摸了摸她的脈,很隨意一般,頓了頓,又凝神仔細摸了一下,嘖聲道:“不好說,再觀察幾天吧,我先開服藥給你吃。”

清昭知道他是診不出來還拿腔拿調,也不點穿他,只客氣道了聲謝,心想恐怕真是當日被捕留下的傷了,凡間的醫術看不出緣由,也不能為難人家。

她隨著那學徒向內堂裏走,因是第一次來,難免好奇,四處打量之下,覺得這天子的太醫院似乎冷清了些,怎的一個太醫都沒見著,不由就問出了口。

不想小學徒會錯了意,語帶譏諷道:“你一個小宮女,還想讓太醫給你診病?”

宮裏的規矩的確如此,太醫只給主子們診治,除非是位高權重的主子跟前的紅人,太醫才可能幫著瞧一瞧,不然一般的宮女內監,生了病都是給太醫院的學徒練手,往往是簡單抓點藥就給打發回去了,至於最終能不能好,也是看自己造化。

清昭忍著胸悶,面色不善地向他解釋了,這氣勢頗足的小學徒方有些不好意思,同她說今日也是湊了巧,各宮娘娘都想起來請平安脈,大部分太醫都出去診脈了,只餘兩位在內堂。

那學徒去替她抓藥,清昭看著眼前整排整排的藥櫃,高得她要仰著脖子才能望到頂,心裏不由得有些激動。因為從前在玉闌峰上,雲涯也會在屋前種一些藥材,三不五時地拿到山下的藥鋪裏去換錢,她對草藥便有些由來已久的好感。

此刻她幹等著也是無聊,索性在藥櫃間閑逛起來,看著小抽屜上掛的一個個藥名,感嘆皇宮裏果然珍奇藥材眾多,十分的增長眼界。她正專心致志地看著,冷不防聽見藥櫃後面傳來說話聲。

“咳,這每日山參靈芝的用著,也沒法有起色呀。”一個男聲,壓得低低的,聽起來頗有些年紀。

“是呀,皇後娘娘那邊每日都要問話,每回都是提心吊膽的。”另一個聲音,和前一個老得半斤八兩。

“我每每想起那碗藥,良心都備受折磨啊,你說太子殿下……唉,我領著皇家俸祿,愧對聖上啊。”

“噓……唐大人,這話可萬萬不要再說了。咱們不顧自己性命,也要顧一家老小的死活啊。”

他們這話是什麽意思?清昭聽得後背發冷,大氣也不敢出,正欲湊近些再聽,身後陡然傳來那學徒的喊聲:“姑娘,你的藥好了,人在哪兒呢?”

藥櫃後的兩人立刻止住了話頭,其中一人用氣聲道:“外面有人。”

清昭一驚,唯恐自己被發現,忙極力放輕腳步,而又快步向外走去,走開一段距離才恢覆正常的腳步,朗聲道:“我在這裏,多謝先生。”

小學徒不疑有他,被她這句先生喊得很受用,比先前客氣了許多,笑瞇瞇地送她出去了。

走出太醫院,清昭面上平靜,心裏卻如同擂鼓,連身體的不適都給忘了,腦海裏不斷回想著方才聽見的只言片語。誠然,她原本絲毫沒有聽壁腳的意思,沒想到這偶然一聽,倒聽得很有價值。

她反反覆覆地琢磨著那幾句話。這必然不是一件好事,並且不光明,不磊落。事涉太子,方才其中一人說愧對皇帝,也不知是如何愧對法。加之言語間提到用藥,且又是威脅到身家性命的大事……她的心裏逐漸生成了一個令她害怕的想法。她試圖使自己從這個猜想裏掙脫出來,但越咀嚼就越陷入。

走在秋日的明朗陽光下,清昭卻遍體生涼。她希望是自己多心想錯了,如果真的如她所猜測的那樣,事情的真相未免太過可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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